午后,撥浪鼓搖醒村莊。
波浪聲里,女人心旌蕩漾,白花花地圍過來。很快,貨郎就成了黝黑的暗礁。
貨郎的嘴比撥浪鼓還蠱惑。一根針,能說成金箍棒,可七十二變。一軸線,能說成混天綾,可縛龍捆虎。一尺紅繩,能說成一襲紗,令人傾國傾城。一個手帕,能說成一袖云,令人美若天仙……女人聽得飄飄欲仙,恍若真變成了飛天的仙女,顧盼驚鴻。
那時,女人不追劇,不追星,貨郎就是她們傾心的偶像。隨口一句話,都讓她們心曠神怡、如癡如醉。村莊的男人從不那般哄她們,甚至急躁躁地做那事,也沒拿她們當回事!
女人說,貨郎懂她們。貨郎笑,他懂得是挑子里的貨和女人的公主心。但他不是王子。
貨郎不只帶來便利——生活艱澀,需要大量的針線縫縫補補,還帶來其他村莊的隱秘。
李莊的補鍋匠,帽子又綠了,他補不嚴婆娘那口鍋;趙莊的寡婦,生一對雙胞胎,莊里的男人誰看像誰;王莊的老窯洞,一條龍逆著暴雨、抓著雷電,飛上了天;張莊的老光棍,老母豬生了人頭豬身的崽;康莊的亂墳崗,女鬼又和男鬼打架,小鬼坐在墳頭上哭……
男人聽得長吁短嘆,女人聽得一驚一乍。村莊里并無新事,只不過換個地點、名字。
順著貨郎的話,村人東一句、西一句。村莊那些隱秘的事,在半遮半掩的敘述中,還是露餡了。一輩子就在一個村莊轉(zhuǎn)悠,要不碰出點故事和事故,一生該多無聊、乏味?。?/div>
那年,貨郎走后,駝子婆娘也不見了。那晚,月亮很圓,村莊的人和牲畜亢奮一宿。
有人看見,倆人踩著月光走的。女的美得像狐仙,男的美得像書生。駝子懊惱不已,竟沒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娶個狐貍精!駝子沒去找他婆娘,找也沒地方找,因為沒人知道貨郎住在哪!
村人說,貨郎也是個狐仙,或者鬼,他是來勾駝子婆娘的。以后,他們都沒再出現(xiàn)。
缺針少線時,村莊的女人會罵駝子婆娘賤,然后賤賤地想,自己變成月光下狐仙的樣子……臭美的要命!針扎到手都感覺不到疼。無所事事時,男人會罵貨郎色,然后色瞇瞇地想,自己變成月光下書生的的樣子……幸福得要死,煙燒到手都感覺不到痛。
閑聊時,村人還會說起他們。最后艷羨地嘆口氣,他們一定生活得賽過神仙。
那年,上弦月,下半夜,駝子婆娘踩著影子回來了。村莊的狗,集體啞口無言。
每月總有那么幾天,貨郎又來遛鄉(xiāng)了。他消瘦很多,但嘴仍比撥浪鼓蠱惑。他帶來一些外村的故事,帶走一些村莊的故事。那副貨挑子,前面一籃故事蕩漾在陽光里,后面一籃故事?lián)u曳在月光里。至于他的故事,他帶不來,也帶不走;村人不買,他也不賣。
駝子炫耀,貨郎再好,再是狐仙,也不如他!因為他不會讓女人冷鍋冷灶冷炕頭!
貨郎笑,披一身濕漉漉的月光走了。
貨挑子在他肩上顫悠,貨挑子的影子在他的影子上顫悠,孤單得像一只千年的狐。
貨郎一輩子都走在回家的路上,但從未真正到過家。白天,太陽是他的婆娘,陽光溫暖到的地方,都是他的家。晚上,月亮是他的婆娘,月光照亮的地方,也都是他的家。(◎麥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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