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風吹,草木蹣跚。冬天,光陰也會老,齒豁頭童——草一樣稀了牙,樹一樣禿了頂。
那些草木,從《詩經(jīng)》里探出半截身子,執(zhí)著地守在河邊、路旁。水干涸、污濁了,溯洄從之,沒有了來路。路堅硬、荒蕪了,溯游從之,沒有了去路。他們簇擁坐著,像村里的老人,一邊打著陽光的點滴,抵御寒風的侵蝕;一邊咀嚼往事,彌補迅速流失的時光。
那高挑、青蔥的身影,已佝僂、蒼老了。該怎么喚她呢?“蘆葦叫蒹葭的時候如妖嬈少女,蒹葭叫蘆葦?shù)臅r候才有了智慧。”荻花如雪,鶴發(fā)童顏,睿智是最高的顏值吧!無論編成蘆席,還是織成屋頂,或涼或暖,呵護的都是心,承載的都是千古不變的裊裊夢境。
時光如水,一葦渡之。從蒹葭到蘆葦,從窈窕淑女到蒼蒼暮年,她們活得比人更像人。
那條河的衰老,與“牙齒”有關(guān)——馬齒莧、雀舌草和狗牙根們,都沒了骨質(zhì),應風而折。河也豁了牙,連北風都銜不住。裸露河床的河,就像掉光牙的老伯,話和飯,都要漏掉一半。那些黝黑的王不留行,也如同歲月旱煙袋,抽一口咳嗽一聲,風一吹就灰飛煙滅。
爭執(zhí)一生,他們終于安靜了,專注于腳下的土地。衰老是個成熟的過程,與人一樣,他們只不過在成熟的路上衰老了,懂得了放手和等待。紅蓼埋下頭,把種子還給泥土;旋覆花挺起腰桿,目送種子飛去……他們?nèi)缋仙攵?,等待一場火或一場雨,零落成泥?/div>
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。其實,春草自冬天就已啟程,看!那眉芽間都是父輩的蹤影。
那或高或矮的樹,都是一條路,通向天。所以,每片樹葉都是頁天書,要翻閱殆盡,方洞曉天機。北風一吹,就韋編三絕了時光。樹過著人的生活,衰老也從頭開始。當樹葉落盡,那條路也揭開謎底:一座鳥巢、一只蟬蛻和一個蟲蛹,還有一棵正在返程的絲瓜……
剝?nèi)ぃ敲苊苈槁榈慕z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草木不懂針線,心思卻一樣縝密。
孩子是父母身上的一塊肉,他們的成長,于父母,是一場守望的遠行。樹葉的搖落和樹皮的脫落,亦可這樣翻譯: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人消得人憔悴。所以,在冬天,樹會落葉歸根,人會歸心似箭。每棵樹、每個人,都揣一張春節(jié)的回程票,可以抵達春天。
但那些松,依舊青翠,如同老人,仍不敢老。松皮也像老人的皺紋,立體、抽象,他們“在自己身上畫了畢加索,而畢加索畫了什么你都看見了”。兒女是都看見了,卻鮮少能看懂!他們固執(zhí)地認為,父母從未年輕過,注定要如約地守候在他們背影里……
詩人說:草木通靈,人獸不遠……要是你長久地關(guān)注和觀察自然,你就懂得——就在白皮松的表面上,上帝從來不會掩藏什么。我們看不見真理,是因為不想看不敢看。
冬,終也,萬物收藏也。草木之冬,不是終點,而是收拾行囊,開始新的啟程。(◎洛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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