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開這幾天的電腦,屏幕的右下角便會彈出溫馨的一段話:“6·17,父親節(jié),快去瞧瞧哦。”無疑,這是個網(wǎng)上商城的推銷廣告。
想起了我的父親。父親知道這個節(jié)日嗎?答案是肯定的,他不知道。我可以斷言,他連聽說過都沒有。因為在他周圍的人們,從來不知道這個洋節(jié)。即使我們幾個做兒女的知道,我們也從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?,F(xiàn)在,他想知道也晚了,即使我想告訴他,馬上就是父親節(jié)了。他的反應會是什么?他的照片掛在墻上,只會沖著一個方向,木然地望著。在他的眼里,所有的風景與繁華,都是一樣一樣的。
即使他還可以吃飯睡覺,說話舉止,待人接物,我想他也不可能知道,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節(jié)日?這樣說,我是有充分理由的。
若干年前,我與他在老院子的棗樹底下,有過這樣的對話。大,您是屬啥的?他眼睛瞪得大大的,如同樹上還沒成熟的大棗。屬馬,這個你不知道?我可是給你說過的。顯然,對于我的重復問題,刺激了他不太溫和的性格。我又問,哪天出生的呢?這個嗎?他撓著頭,幾根稀疏的毛發(fā),仿佛要被他撓下來。大概是冬天吧?不對,春天,那時還下著雪哩,他又說。我忍不住笑了笑,一個連春冬都搞不清楚的人,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呢?至于是子時、午時,還是什么時,更是無從談起。
父親八歲喪父,奶奶是個瞎子。他的生活,糊涂得可想而知。
但是,在對子女的教育上,他是不糊涂的,甚至十分較真。我們兄妹四人,先后都背著書包進了學堂。正值吃工分的時代,即使后來土地實行了承包,勞力是不可或缺的。世世代代在土里刨食的鄉(xiāng)親,自然看不慣他的“野心”。上學中什么用?費那個錢干啥?早晚回來“打牛腿”。父親一改往日的脾氣,沒有理論,更沒有反駁,由他們嚼著舌頭。他只是比他們多起個早,多摸個黑,多曬層皮,多磨層繭,多沾腿泥。又有什么呢?人是一盤磨,睡倒就不餓。力氣不是攢的,是生出來的。父親時常對著院子里的棗樹說。院子里的那棵棗樹,已經(jīng)百年,滄桑的樹皮,并沒有使它老去,它像父親一樣,頑強地植根于它的大地。
最使父親愧疚的一件事,就是讓妹妹輟學。妹妹讀四年級,成績不是一般的好,年年拿著獎狀回來,貼在堂屋的北墻上,與中堂年畫一個水平線上。那個年注定過得不愉快,父親吸著煙,長期的慢性支氣管炎折磨著他,他的咳嗽一聲接著一聲。臘月初三,他終于對圍坐在一起的全家人說,閨女不能再讀書了,地里實在忙不過來。妹妹正在往嘴里送一塊臘肉,突然被父親的話嚇著了,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,直至把那塊誘人的食物掉在地上,拱手送到狗嘴里。她突然叫了起來,如同一條遭到突然襲擊的喪家之犬。其后的日子里,我們兄弟三人都考上了中專,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。妹妹時常抱怨,父親時常自責。父親生病住院,直至終老,在近一個月的時光里,一生好說好講的父親,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。他的眼角里,不時溢出幾滴眼淚。我想,在那里,一定隱藏著父親的語言。這里面,可能有病魔折磨的痛苦,可能有對子女的后世囑咐,還可能有著對妹妹的幾多遺憾。一切的一切,在這個無聲勝有聲的狀態(tài)下,皆有著不可預知的可能。
妻子問過我,你夢過咱大嗎?我說,沒有。她愣怔了一會兒又說,怎么會沒有呢?他那么疼你!妻子的這句話,好像一根針,深深地刺痛了我。是啊,我怎么會沒夢到父親呢?捫心自問,我真的沒有夢到過他。只是,在腦海偶爾的瞬間,在躺到床上等待睡眠的時候,在目光所及之處的某個場景,我想起了他,想起他的音容與笑貌,乃至哭泣與嚎叫。也許,他老人家知道我自堅強,無需過多牽掛。也許,他了解他的兒子,生活只有未來,無需停留在過去。而有一天,妹夫打電話告訴我,他夢到父親了。我問他怎么回事,他說他醒來的時候,父親就站在他的跟前。妹夫沒有什么文化,卻從不說假話。在病房里,他端屎端尿,刮胡子,剪指甲,換尿布,忙前忙后,沒有一絲的懈怠。
那一刻,我關(guān)上房門,趴在桌子上,獨自哭了一會兒。
父親啊,在您終老的第一個父親節(jié)到來之際,正趕上轟轟烈烈的禁放運動。噼里啪啦的鞭炮聲,也許能夠喚醒喜歡熱鬧的您。可是我想說,父親,原諒我們吧,就讓滿天轟轟烈烈的陽光,捎去對您的問候吧。(◎韋如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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